图为《曾在部队扛过枪》书封买股票杠杆怎么操作。(百花文艺出版社供图)
伊斯梅尔·卡达莱有一个自己的气象台。
“雨夹雪洒落在异国的土地上,打湿了用混凝土铺就的飞机场跑道、建筑物和人群。它浇灌平原和山丘,在公路黑黑的柏油路面上,闪烁出白光。如果不是秋初,除了刚刚到达这里的将军之外,任何人都会觉得,这场单调的雨是一种痛苦的巧合……”
雨夹雪,秋初,异国的土地,单调和“痛苦的巧合”。在这种气象下会发生怎样的故事?想必充满了悲苦惆怅吧?小说的下一句话就揭晓了答案,不出意外,跟战争和死亡有关:“为了将在最末一次战争中阵亡、散葬在阿尔巴尼亚全国四面八方的军人的遗骨运回国内,这位将军从一个国家来到阿尔巴尼亚。”
这就是《亡军的将领》,卡达莱写成的第一部小说的开头。那时他26岁,有着超人的成熟。这种成熟,不只是泛泛地称赞他叙事中的圆熟感和对故事的精妙构思,更是指向他措辞中的狡猾之处:“最末一次战争”是指什么?“一个国家”又是指哪个国家?往下读,不久就会琢磨出来,战争指的是1945年结束的二战,那个国家是意大利。可是,卡达莱绝不会主动说明这些。他一口咬定,那是“某个国家”,那个国家的千千万万的母亲,在等待她们丧生在阿尔巴尼亚的儿子归来。
天气充当了一个角色,它是清晰而具体的,而国别、年代、人物的身份是模糊的。作家分明在讲一件能勾起读者的记忆和经验的事,但他讲的似乎是一件在时空上都比较遥远的事,甚至可谓一件“奇谭”,故事的发生地——阿尔巴尼亚,是被一阵初秋的雨夹雪召唤出来的,就像被一阵旋风刮跑之前的马贡多。天气按照作家的调遣,把自己调节到符合故事格调的状态,仿佛给一台戏剧配上合适的音乐。在这位将军出场并明确任务后,天气再次从他的角度得到坐实:
“出发之前,他了解了有关阿尔巴尼亚的许多知识,其中关于阿尔巴尼亚的气候,也掌握了一点常识。将军知道,阿尔巴尼亚秋天阴霾多雨。然而,假如在他读过的书上,真写着阿尔巴尼亚秋天阳光充足,气候干燥,面对这场雨他就不会觉得突然。事情恰恰相反,原因在于他总是觉得,只有在雨中他的使命才能完成。”
仔细看这段文字,你会发现,到底“书上”关于秋季阿尔巴尼亚的气候是怎么写的,卡达莱是含糊其词的。故事中这场阴冷的秋雨,到底是常规还是偶然?将军所“知道”的事情,究竟是来自他所读的书呢,还是仅仅来自耳闻?如果是书,那么是什么书?这些书有没有“权威性”?作家在此虚虚实实的措辞,真可谓“曲尽其妙”而又滴水不漏。最终,你会意识到这场来路不明的凄风冷雨的虚构性,它甚至可以是一场想象出来的、只在心中发生的雨;它的强力存在,只是要把读者一把拽入故事之中,同时很难觉得其中有什么机械生硬之处。
卡达莱的小说,往往都以气象作开路先锋:雨、细雨、雾、雪、阴沉多云,以及寒冷。事实上,阿尔巴尼亚的气候跟海峡对岸的意大利,尤其是跟以热那亚为中心的意大利利古里亚地区比较相似,是比较温和、四季有充足阳光的,然而你只看卡达莱的小说,会觉得那里成天朔风阵阵,颇为阴冷,再结合书中常见的几乎要划破飞机腹部的山尖峭石,更产生了一片凶地的印象。他的另一部让每个人都会一口气读完的小说《破碎的四月》,开篇是这样:
“他的脚冰凉,每一次,当他一点点地挪动麻木的双腿,都能听见自己的鞋底与小鹅卵石摩擦发出的枯燥而荒凉的声音。他由衷地觉得荒凉、萧瑟,过去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趴在一座能观察到公路的山崖后边,一动不动地待上这么长的时间。日光渐渐变暗……”
“萧瑟荒凉”的感觉是来自什么季节?下一句里就出现了“雪堆”,以及被主人公揣在怀里的枪。一个仇杀故事的气象布景,几句话就全部到位。可是你要是看多了卡达莱的小说,也许会觉得有些滑稽:气象只不过是卡达莱随意摆弄的符号,为了给故事营造氛围。但另一方面,卡达莱又不像查尔斯·狄更斯这类19世纪的小说家那么有耐心。狄更斯在《荒凉山庄》里对伦敦冬天的泥泞地大做文章,使人不能不注意到气候的象征意义,而卡达莱仅仅想除净你对巴尔干这块多山之地的杂余期待,保留一个简单而确定的异域印象。
单从气象符号这一角度而论,卡达莱是一个“传统”的作家。在你能看到的词条简介里,他常常被拔到奥威尔、卡夫卡的高度,你也许会误以为,他的笔触也针对现代官僚社会的根本荒谬,或者,他也是反乌托邦的杰出预言家之一。其实不然。在1982年的《梦宫》里,卡达莱描绘了一个敏感而迷茫的年轻人,他在位于某个专制社会的中心的阴险的机构里,在往往是不明所以的情况下,操纵着社会里每个人的梦境。卡达莱与奥威尔、卡夫卡也就是在这种层面上有点相似。就拿卡夫卡的《审判》来说,这个诡异阴森的故事,开头是这样的:
“一定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·K,因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,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。每天八点钟,女房东的厨娘总会把早餐端来,可是这一天她却没有露面……”
一天,约瑟夫·K被两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宣布“你被捕了”,他的离奇厄运由此开始。但天气并无别的暗示,只是“晴朗的早晨”而已。卡夫卡根本没有借天气(以及地理地貌等等)来衬托氛围的想法,为此,《审判》的故事获得了一种超越时代、跨越国界的真实感,从它问世起,一直抵达一个世纪之后当代的每一个读者之心,你会觉得自己被梦魇缠绕,自己家的门也随时会被衣着体面、冷若冰霜的陌生人推开。
相反,《亡军的将领》的首要趣味在于排出一台精彩的戏剧。卡达莱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是如此,它们讲一个个发生在各个年代、各个地方的故事,创造出一个个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有一定距离的平行世界。《亡军的将领》的故事发生在1950年代,《石头城纪事》发生在1940年代,《阿伽门农的女儿》发生在1970年代;《破碎的四月》和《H档案》都发生在1930年代,一个是讲家族仇杀,另一个讲美国民俗学家在阿尔巴尼亚对种族问题的考察,两者构成了奇妙的互文。这些故事的地点都在阿尔巴尼亚,但被一层卡达莱式的气象所包裹,就仿佛一个神秘离奇的王国,悬浮在现实可见的低空中一般。
另一些故事,就如同具备儒勒·凡尔纳的能力那样,把人们带去周游世界古今。《金字塔》带人去往法老的年代,《长城》带人去往帝制中国,《雨鼓》带人去往15世纪奥斯曼帝国大军和阿尔巴尼亚人交锋的现场。从文字发明以来的所有时代,都可能被卡达莱书写出来:从法老王建造大金字塔,到1980年代阿尔巴尼亚关于恩维尔·霍查后继者的争论,再到东欧剧变后,发生在西欧的诸多“历史终结”后的事件……
但是,毫不奇怪的是,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无一不会激发现代人的熟悉感,使其感觉到它们不仅是“平行宇宙”,而且是“平行现实”。因为它们不是过往几个世纪里的作家写的,而是一个早早找到讲故事的密钥、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举成名的东欧小说家写的。仍然以《亡军的将领》为例:将军通过外交途径,到异国去挖掘阵亡人的尸骨,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当地的各种人也顺藤摸瓜找了过来,拜托将军和他的“工作组”,请他们“顺带”找找自家孩子的骨头。
这符合逻辑的荒谬催生了小说里各种滑稽的场面。在第四章,堂堂将军家的客厅里来了一位陌生人,过了几天又来了两位,渐渐地来人越来越多,客厅变成了诊所,到了雨天,连门外的院子都站上人。所有人都不认识将军,将军又不能撵走他们。他们来打听自家亲人的下落。这些人不懂“外交礼仪”,只知道人心是肉长的。
这样的故事,难道不会引起最切近的联想吗?你想要找什么人,就得去那个最“合理”的地方:你想要找一只丢失的宠物,就会想到去宠物店张贴启事;你想要给孩子找对象,就得奔相亲角;你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家人,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警察局,想到医院。到头来,你甚至会觉得,正是这样的机构和目的地扣留了你想要找的对象:相亲角扎扎实实地欠你一个儿媳妇。
《亡军的将领》最初发表于1962年5月。那年正逢苏联“解冻”,之前在苏东阵营的文艺政策下难以发表的文学作品趁机大量见光。卡达莱的这部小说,刊登在《11月8日》杂志上,这杂志的名称类似于中国的《十月》——11月8日是阿尔巴尼亚共产党成立的日子。刊发的小说是不完全的,只有24页,9个章节,后来在1963年正式出版成书。1992年中国读者读到的《亡军的将领》的中译本,是郑恩波先生根据1967年的版本翻译过来的,小说结尾标明了写作日期:1962-1966。
一次次地修改作品,是卡达莱的一个特点,也是他在一个特定的社会制度下适应不同的时局所做的应对。1966年时他30岁,不知道对初版做了怎样的改动,但可以肯定的是,4年后《亡军的将领》法文译本出版,他也做过改动——他知道自己要被推往西方了,西方读者会更加想看到“铁幕”那边的情况(1970年也是索尔仁尼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年份),因此,一些模糊暧昧的信息不妨传达得更明白一些,不妨让西方读者同时爱上他讲述的故事和他所展现出的把“内幕消息”偷偷传递出去的机智形象。
但成功地在西方确立了名声后,卡达莱删除了阿尔巴尼亚语原作中的一些情节。他在初版中曾写有一个桥段:将军因为恋上一位妓女,给一名下级军官下跪。而1970年后,这个情节就被删除了。卡达莱擅长的调侃,也去掉了不少,因为他在西方受关注,使他在国内遭嫉妒,他的小说也更容易被检举“有不合适的内容”。恩维尔·霍查虽然是个有文人气质的专权者,对卡达莱颇为爱惜,但他夫人比他强硬得多,在1970年代中期,曾迫使卡达莱写公开信,承认自己的某些作品是犯了错误的。
《亡军的将领》里的高潮,是两位将军夜里“纸上谈兵”,在想象中布阵,用言语交锋,复原那场已成往事的战争,他们是真正的“亡军的将领”,从意识的深处驱遣出无数兵丁的幽魂。然而可惜的是,卡达莱也在自己的名声走向世界时删掉了这一段。如果我们看到的中文版,不是郑恩波翻译的1967年版,而是以后年代的版本,或是其他语言的译本,那么我们将看到一部有本质不同的小说。
这段被他本人删除的情节,也许源于茨威格《象棋的故事》的启发,但也会让我想到春秋时代,墨翟和公输般就地演绎攻防的精彩一幕。实际上,卡达莱的诸多小说里都活跃着古往今来许多故事的影子,越是《破碎的四月》这种,已经被他高度“本土化”的仇杀故事,越是浮现出古希腊神话的原型之影。在那些神话中,有两种是卡达莱最喜欢的,一就是有关家族世仇,二是关于一个人接近权力时,他所感受到的陶醉、腐化和恐惧。
《梦宫》的力量就与此密切相关,《金字塔》《长城》《三孔桥》等也都如是。卡达莱的小说,即便“架空”性再强,也都探讨了个人与政治之间的关系。并不是指时事政治或党派政治,而是最广义的政治,即团体和个人如何操纵他人并对其行使权力。在《雨鼓》中,奥斯曼军队的总督帕夏,是实际掌握权力的人,也是距离君主最近的人。君主远在伊斯坦布尔,但在战败撤退的时候,帕夏在被女人、仆人、下属、将军簇拥了整整一本书后,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最高权力仿佛一直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屠刀,他不能仿佛它不存在一样行事。
士兵纷纷死去,帕夏的一场场独白充满了宿命的味道,卡达莱所写的每个人都不自由,一出场就感知到了命运的召唤。《雨鼓》的主要叙事人是军队里的史官,他的行走和见闻带起了整部小说的节奏。他受命给本次远征和围城战书写一份官方记录,可以经常见到总督和其他军事要员,了解军机要务;总督听任他把自己的一言一行,军队的一举一动,都记录下来。史官穿行于战场,却又游离在战争之外,在如雨的矢石、恐怖的炮弹之间安然穿梭。这是一个不死者,为小说家所创造,同时寄托了他的自我期许,因为我们知道只有两种人可以不死:一种是已死之人,如《亡军的将领》中的士兵,另一种,是死神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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